身陷永劫回歸的瑪莉亞
由於第五波疫情,劇場再次封閉。經過數個月的「冷河時期」,終於因疫情退減而可以有限度解封,各藝團立刻「摩拳擦掌」,重新舉辦節目,滿足一眾「餓戲」已久的觀眾,當中不乏大製作,包括城市當代舞蹈團的《再生瑪莉亞》。
《再生瑪莉亞》其實就是阿根廷作曲家皮亞佐拉唯一的探戈輕歌劇《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瑪麗亞》,由本地著名編舞黎海寧執導,更是城市當代舞蹈團與台灣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長達三年的聯合製作,去年已於對岸上演,配合皮亞佐拉百年誕紀念。
雖然《再生瑪莉亞》能夠在香港上演,但仍面對不少困難,特別是宣傳期間還未確定劇場重開日子,也不知最高上座率可以是多少,於是城市當代舞蹈團破天荒推出「不限時」55折門票優惠,讓「有信念」的觀眾購買,優惠期直到場地重開之時,真的令觀演變得極具儀式感。
事實上劇作文本本身充滿神秘宗教色彩,故事講述瑪麗亞在上帝喝醉之時出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墮落成妓女,她集聖潔與放蕩於一身,一生跳著激情的探戈,既迷人又受人唾棄,最終曝屍街頭,但又重回人間,更以處女之身誕子,誕下的卻是自己。
不難看出文本具南美魔幻現實主義風格(此作於1968年首演,魔幻現實主義代表作《百年孤寂》在1967年出版),歌詞極為抽象,幾乎全是隱喻,艱澀難明,甚至連分場的名字也是創作出來的字,例如「Tangata at Dawn」,就是將Tango與奏鳴曲Sonata合拼出來的字。因此城市當代舞蹈團非常貼心,為觀眾免費準備長達157頁,有ISBN的場刊,收錄黎海寧的訪談,三篇專文,佈景、燈光的創作理念和歌詞,給觀眾豐富的資訊去理解作品。
不過沒有解釋的是作品名字,原文意思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瑪麗亞》,在台灣上演時叫《被遺忘的瑪麗亞》,到香港演時變成《再生瑪莉亞》。畢竟同屬華語社會,內容沒有改變,犯不著改變名字,筆者對此的演繹是黎海寧想藉名字引導觀眾思考作品重心。原名的重點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把聖經人物設於阿根廷首都,加入探戈元素,藉此表達該國與西方國家的關係和探戈興衰;《被遺忘的瑪麗亞》則減弱地域的設定,重點放在「被遺忘的」,也就是像瑪麗亞那種低下階層如何燃燒生命;《再生瑪莉亞》進一步將重點收窄到作品最神奇之處:再生,似乎想聚焦於作品本身的戲劇性。
當然以上不免有筆者「超繹」的成份,但黎海寧的演繹緊貼原作,舞蹈動作配合劇情和歌詞,例如其中一幕安排數位男舞者坐在椅上,扮演瑪莉亞的女舞者逐一跟他們跳舞,對應她作為一名妓女。她跟男舞者的雙人舞亦顯得若即若離,甚至直接用手按在對方胸口,表示拒絕,或是跳舞期間離開男方,想尋找其他人似的,而對方則從後苦苦追隨,反映瑪莉亞拒絕男人的愛。
作品從一開始已有「再生」的隱喻,先由穿起一身黑衣,代表年老/已死瑪莉亞的喬陽表演,她退場後由穿起白衣,較年輕的女舞者逐一出場跳舞,她們的動作都較喬陽的輕快有活力,象徵再生後充滿生命力的瑪莉亞。差不多的設計在第十幕再次出現,當時瑪莉亞已死,喬陽退場後,年輕白衣女舞者逐一登場,但身上多了一件象徵死亡的黑色披風,但這次舞者的動作逐漸改變,第一名的是充滿活力,第二位則把披風像手扣般纏於手腕,表示死亡的陰影纏繞著她,到最後一位舞者更是如背負十架段行走。去到劇末「再生」一刻,眾舞者在旁觀看,形色凝重,想上前但又停下,或被他人拉著,再生的瑪莉亞同樣沒有絲毫重獲生命的喜悅,最後更倒在飾演瑪莉亞的影子的連皓忻身上,構圖不難令人聯想到耶穌死於瑪莉亞懷中的畫像。因此她的「再生」並非火鳳凰的涅盤再生,而是直奔死亡,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這點放在聖潔與放蕩、迷人又受人唾棄的瑪莉亞身上毫無矛盾,喻意她的生命虛無,陷入永劫回歸的輪迴之中,就像薛西弗斯要無止境地推石頭上山。
雖說這是一齣探戈輕歌劇,作品卻沒有探戈舞蹈,只有探戈音樂,或許這正是黎海寧減弱布宜諾斯艾利斯元素的手段,佈景設計亦承接這種構思,「處於穩定與不穩定之間的流動狀態,可以是城市的街道,可以是酒館的一角」(摘自場刊「佈景設計理念」)。然而佈景設計是令人失望的一環,它無法為演出「增值」,視覺上沒有任何令人有深刻印象之處,也無法提供想像空間,舞台空間上只是剩下一大片活動地區,以及幾個出入口,導致演出構圖缺乏層次。而且在其中一幕忽然播放影片來,令人驚覺原來有此一著,但就只有該幕播片,沒有多運用,反而感到突兀。
同樣失望的是說書人,黎海寧特意找來阿根廷班多鈕手風琴手兼作曲家法爾南多.里茲擔任,因為他能操地道的西班牙語,然而他的讀白不夠吸引,而且大部分時間看著手中的書,跟觀眾缺乏眼神交流,動作也頗為生硬,反而兩位華人聲樂家柯大衛和連皓忻的西班牙語更有魅力——雖然筆者不諳這種語言,但多少能從電影和音樂感受到西班牙語吸引之處,兩位歌者不論是節奏、抑揚頓挫各方面都完勝說書人,反映聲樂家與器樂家對控制自己聲音的表演能力的分野。
由於用上咪高峰,兩位歌手都要改變唱法,而非慣常的古典美聲唱腔。連皓忻的整體表演不錯,特別是第四景「我是瑪莉亞」,全場只有她一人,但在激烈的伴奏和一片紅色燈光下,其「氣場」駕馭到偌大的舞台,滿有壓場感。然而,部份唱段的音域對她而言是太低了,即使用咪高峰也不太有聲音。另外開首她沒有歌詞的哼唱未夠韻味——這無關技巧,而是歷練滲透出來的味道,只能說她還年輕。反觀年紀較長的柯大衛能表現出滄桑感,而且他分飾多角,每位角色有不同的故事,他用上不同的音色去演繹,時而輕柔,時而哀怨,情感十分豐富。小樂團在葉詠媛的指揮下表現生動,帶出探戈的律動感,有時叫人忍不住在座位中蠢蠢欲動。而她充滿自信,有力的指揮風格讓筆者想起另一位土生土長,現備受國際樂壇注視的女指揮陳以琳,碰巧筆者觀看那天香港管弦樂團行政總裁霍品達是座上客,不知道他會給葉詠媛更多機會嗎?
作為與台灣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合作的大製作,相信觀眾對《再生瑪莉亞》的期望甚殷,但不知道是否受疫情影響,這個在特殊環境誕生的作品仍有可改善的地方。聽說城市當代舞蹈團有意將作品帶出香港,在外地演出,希望屆時能來一次華麗「再生」。
觀演日期:
2022年5月14日 3pm 葵青劇院演藝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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