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間的《死城》
香港藝術節踏入五十週年,本應值得大肆慶祝,可惜第五波疫情襲港,所有現場演出再一次「清零」。幸好有了去年的經驗,藝術節準備了多場網上錄播節目,讓觀眾能夠安坐家中,欣賞難以在香港上演的精彩演出,其中一齣重點節目是巴伐利亞國立歌劇院2019 年製作的歌劇《死城》。
《死城》是奧地利作曲家Korngold的代表作,由他與父親共同改編劇本,創作期間已引來各歌劇院爭相搶奪首演權,結果在漢堡與科隆「一日雙首演」,歌劇史上極為罕有。故事講述住在布魯日,也就是「死城」的主角保羅一直沉浸在喪妻之痛,更保留了亡妻瑪麗的金髮。某天他邂逅了舞者瑪麗愛特,她不但與妻子極為神似,連衣著也一模一樣,遂邀請對方到家中作客,不知不覺間愛上瑪麗愛特。然而日子一久,他發現對方根本是水性楊花,本想離她而去卻欲罷不能。直到瑪麗愛特玩弄亡妻的金髮,令保羅在盛怒下勒死她,然後才發現一切只是場夢,他亦決意離開這座死城。
單看大綱已可知這是穿插於現實與虛幻的故事,導演Simon Stone把時空定於現代(原設定為十九世紀末),使用「由實至虛」的手法,在三幕中透過場景和調度循序漸進地引領觀眾進入保羅的夢境世界。在第一幕他如實地搭建出保羅的家,透過轉台令觀眾清楚看到裡裡外外,一個與尋常家庭無異的擺設——除了保羅用來紀念亡妻的「神聖房間」,四周都貼上跟瑪麗的合照,在櫃中放了「聖物」——妻子遺下的金髮。在第二幕,保羅的家分拆成幾個部分,不齊整地放置,甚至疊放在其他部分之上,表面上是改變成瑪麗愛特的家和朋友法蘭克的浴室,背後的隱喻是舞台上的世界正在分崩離析。去到終幕,舞台重現保羅的家,但又跟首幕設置的方式略有不同,甚至將「神聖房間」封死了。更巧妙的是Simon Stone安排合唱團的男女團員分別穿上保羅和瑪麗愛特初登場的服裝,童聲合唱團都穿上統一的衣服,並一起湧向保羅,以人海營造壓迫感,尤如恐怖電影的氛圍,當團員散開,便看到死去的瑪麗——完完全全是一個虛幻世界。直到劇末保羅夢醒後,場景完全回復跟首幕一樣,象徵他重回現實世界。
劇中最著名的一幕是瑪麗愛特拿起魯特琴(瑪麗另一件遺物)唱起〈瑪麗愛特之歌〉(或曰魯特琴之歌),但由於導演將時空設於現代,他選擇放棄使用魯特琴,改以保羅邀請她「唱k」取代,這種「詞畫不配」的情況常見諸「導演劇場」(director theatre)中,可謂見怪不怪,而且仍屬合理的範圍。然而部分場景出現「聲畫不配」的情況,令人感覺總是「欠缺甚麼似的」,最明顯的是第二幕,二人正在「掟煲」,音樂非常激動,惟瑪麗愛特只是坐在床上,保羅在旁打開旅行喼收拾衣服,像是要離開,整個構圖偏靜態,襯托不了歌者激動的歌唱。
至於音樂方面,保羅由現時當紅男高音Kaufmann飾演,演出保持一貫水準,一開始已經完全「入局」,激動樂段相當有力,展示出華格納男高音的力量。雖說錄影演出因為是用咪高峰收音,不能完全藉此來衡量歌手實力,但當飾演瑪麗愛特夥伴加斯頓的Günther開聲時,明顯聲量和雄壯度都不及Kaufmann。當然經驗豐富的Kaufmann不只有一招,懂得在不同情境加以變化,特別是唱及愛妻時會轉柔聲,對著金髮唱歌時更進一步改用純頭腔,聲線更加宛約溫柔。不過他的柔聲總像是「吞進口中」,而不是自然放輕似的,所以從來都不是筆者杯茶(我比較喜歡他早期的演唱)。
飾演瑪麗愛特的女高音Petersen聲線成熟穩重,有趣的是初時覺得她聲音的爆發力好像有點力有不逮,但之後「越唱越有」,特別是第二幕尾段跟Kaufmann愛得難捨難離,二人唱得相當激動,不分高下,無論是演還是唱都是全劇最精彩的部分。然而她最突出之處並非力量,而是抒情,每當演唱旋律性強的音樂時都非常吸引,拋出來的歌聲很圓滑,因此跟Kaufmann一起唱〈瑪麗愛特之歌〉時,最動聽的就是Kaufmann用渾厚聲音唱低音和聲部分,襯托Petersen唱的主旋律。及後閱讀Petersen的介紹,方知她是花腔女高音,難怪唱抒情音樂有一手。
樂團演出同樣精彩。2015年Kirill Petrenko以「爆冷」姿態被選為柏林愛樂首席指揮成為樂壇大新聞,不是因為他實力不足,而是名氣不大,那時大眾才認識該位實而不華的指揮。這次欣賞他的演出,發現果然厲害,《死城》的音樂宏大,色彩豐富,巴伐利亞國立管弦樂團在他的帶領下充份發揮音樂的特色,特別是音色轉變,這一刻是澎湃的音樂,下一刻立即轉換成柔和的,例如保羅提起亡妻時,音樂瞬間變得明亮溫柔,充滿希望的,氣氛渲染能力極強。
《死城》有歐洲一線歌劇院製作的水平。不過話說回頭,此劇1920年首演時之所以獲得成功,原因之一是劇中涉及「失去至親」,正中當時後一戰時期觀眾的心。一百年後的今天竟遇上另一場戰爭,而香港又禁足在即,將成為一座「死城」,舞台上的虛幻,真的化為現實,是一個諷刺,也是一齣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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