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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聲印記——本土音樂保存歷史初探

前言

收到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的邀約,為新一期《Artism Online》撰文,題目原為「音樂口述歷史的實踐和挑戰」,雖知近年藝文界有越來越多口述歷史的計劃,但就筆者所知,在音樂界相似的計劃其實不算多,難以獨立成文,故反建議以「保存音樂歷史」為題。不過事後不無後悔,因為範圍頓時變成太寬,以自己有限的知識和研究時間,實在難以應付。但既然是自己提出,加上研究期間確實摸出一些發展脈絡出來,想跟讀者分享,因此只好硬著頭皮,加上一句「初探」,望能拋磚引玉。


本文的研究範圍定於1950年代開始,皆因戰亂後香港涅磐重生,人民生活漸趨穩定,音樂活動越來越多,相關的資料也漸多。此外,因研究時間所限,本文未能論及高等學府的學術研究以及唱片、影片和樂譜等音樂保存方式的發展,也只集中談論相關的中文保存 ,而沒有參考任何英文報導和書籍。


早期音樂保存:報章與雜誌

五十年代,香港經歷日治時期後,社會陸續回復正常,同時因國共內戰,不少優秀的音樂人才南來避難,例如音樂教育家趙梅伯、作曲家邵光、林聲翕等,不論是視香港為暫居之所,還是長留之地,他們在港期間均積極參與和組織不同的音樂活動,為香港音樂發展奠下基石,例如邵光成立基督教中華聖樂院(後易名為香港音樂專科學院,現校舍位於深水埗)、趙梅伯創立和指揮多個合唱團,也培養了如費明儀這些出色的音樂家。


由音樂活動引伸出來的,是報紙開始出現各類的音樂報導和音樂副刊。根據《香港音樂發展概論》(朱瑞冰,三聯書店,1999年)指出,當時比較重要的報紙有三:《華僑日報》於1948年設立音樂週刊,由小提琴家馬思聰主編;《大公報》復刊,並刊登不少音樂文章;《文匯報》創刊,副刊交由新音樂社主編,變相成為音樂版。


值得注意的是,那時候有不少歌詠活動都帶有政治宣傳色彩,令以上報紙的報導多少帶有政治成份。無論如何,這些報導對那時候的音樂傳播和普及有重要的作用,也成為後來者認識當時的情況的重要紀錄。


另外還值得注意的有1952年創刊的《中國學生週報》,以及1950年創刊的《新晚報》,兩者均重視文化藝術,以知識份子為對象,成為不少後來成為專業樂評人如黎鍵、梁寶耳、東初、沈鑒治、周凡夫的重要「地盤」,這群作者的文字是日後香港音樂發展保存的重要資產。


不得不提的是1951年創刊的《樂友》月刊,它正是由中華聖樂院出版,不但是香港最具代表性的定期音樂雜誌,影響力甚至遍及東南亞,是傳遞各地樂訊的重要媒體,而且不論是編輯和撰稿人都十分有份量,包括林聲翕、韋瀚章、葉純之、黃友棣、趙梅伯等。時至今日,香港音樂專科學院仍不定期推出《樂友》。


去到六十年代,一本重要的音樂雜誌《音樂生活》應運而生,它源於當時興起的唱片和Hi-Fi熱潮,一代樂評人陳浩才在中區紅寶石餐廳舉行紅寶石音樂會,大受樂迷歡迎,那時候《音樂生活》是配合音樂會內容的刊物,後來轉形為商業發售的音樂月刊,其最大的特色是結合音響資訊,是本港首本音樂與音響的綜合月刊,內容非常豐富,不但介紹音響器材,還有音樂會資訊、碟評、樂評、音樂知識等文章,撰稿者不乏業內知名人士如周書紳、林聲翕、沈鑒治、周凡夫等,還有特約的音樂家撰稿如葉惠康,當時初出茅廬的羅乃新更是專欄作者,《音樂生活》提供平台給樂評人和音樂家書寫紀錄,影響深遠,譬如香港兒童合唱團成立三年後首次外訪星馬,《音樂生活》便有多篇文章報導,更請來隨團的指揮葉惠康撰文分享經歷。雖然《音樂生活》在1980年停辦,但開拓了「音響加音樂」的雜誌經營模式,時至今日仍在出版的音響雜誌如《HiFi音響》與《音響技術》(同為陳浩才創辦)依舊以這樣的基礎辦刊。


圖片1

《音樂生活》對香港兒童合唱團首次外訪的報導(網上圖片)


集結成書

上節提到隨著社會發展,音樂活動漸多,導致音樂報導、教育性文章越來越多,繼而發展出音樂版和音樂雜誌,提供平台予一眾樂評人發表意見,使他們可以邁向專業化,那些文字既成為當時大眾接觸古典音樂的重要媒介,也是我們認識歷史的珍貴檔案。經過多年筆耕,部分樂評人更著書立論,或將個人文章集結成書,從音樂保存角度來看,大大方便查閱,故在此特別介紹數位重要並曾出書的樂評人,以供參考。


黎鍵,原名黎保裕,此外還有金建、李健之、諠岳和盧保等筆名,早於五十年代開始撰寫樂評,對中國傳統音樂和戲曲素有研究,撤除戲曲書籍,與西樂或中樂相關的著作有三,包括《藝檻內外 : 藝談選(九十年代)》(越界文化機構,1998年)和《黎鍵的音樂地圖》(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7年),兩本書涵蓋的範圍廣泛,由談論樂人、本地演出評論、外遊見聞、到理論探究、中樂分析等,無所不包。


黃牧,原名黃維雄,其文字易讀,加上他長年在外地聽一流音樂會,寫盡最享負盛名的音樂家,讓讀者接觸到那些鮮有機會欣賞的美樂,讓人神往,影響一代人愛上古典音樂。他自1988年起,一共出版過八本音樂著作,在其最後一本書《現場:聽樂四十年印象》(商務印書館,2017年)的自序中,他表明「對音樂演出的文獻來說,樂評至為重要,永不過時」,足見他寫作背後懷有一種紀錄的心態。


劉靖之絕對是香港著作最多的樂評人之一,跟音樂相關的著作超過25本,涵蓋範圍非常廣泛,樂評、藝術家傳記、音樂研究、史論,而且中西樂兼談,在學術研究、音樂教育、文獻保存各方面貢獻良多,此外他同時精通文學和翻譯,也出版過相關書籍。


周凡夫,原名周卓豪,少數在中港台澳都有影響力的樂評人,也非常活躍於書寫。除音樂外,舞蹈、戲劇、文化政策,甚至食評均有涉獵。他跟多個音樂組織和音樂家關係密切,經常為其撰文乃至著書。


值得一提的是中央圖書館為劉靖之和周凡夫設立了資料庫,收藏他們多年來收集的物件。


圖片2

周凡夫是少數在中港台澳都有影響力的樂評人(Thomas Lin拍攝)


樂人傳記與團體紀念刊

當樂評人在書寫的同時,有無數樂人在香港努力耕耘,部分更作出重大貢獻,其奮鬥史與樂壇發展密不可分,他們的傳記足以反映香港音樂的發展,以盧景文為例,他自1964年開始在港製作歌劇,迄今仍孜孜不倦,一人足以反映香港的歌劇發展,難怪在2009年由他的學生梁笑君和郭志邦編寫的書以《香港歌劇史——回顧盧景文製作四十年》(三聯書店)命名,該書記錄了盧氏之前的香港歌劇活動、他的求學時期、各個歌劇製作,亦附有大事表與作品年表,更有十段歌劇錄影選段,十分珍貴,是認識香港歌劇發展必讀的書。


部分樂人未必一生貢獻給香港,但即便是一名過客,都可以是舉足輕重,好像是中樂指揮家吳大江,1963年偷渡來港,憑個人努力與天賦獲得成功後,曾兩度前往新加坡發展,及後被邀來港出任香港中樂團首任音樂總監,這些經歷都被記載於鄭學仁在2006年出版的《吳大江傳》(三聯書店),讀者可一窺當時南來樂人面對的困境和香港中樂團草創時期的情況。


說到樂團,音樂團體與一地的音樂發展同樣息息相關,特別是1974年職業化的香港管弦樂團,可說是香港最具代表性的職業樂團,它在2004年邀請周凡夫撰寫《愛與音樂同行——香港管弦樂團30年》(三聯書店),全書超過800頁,用30個章節紀錄每個樂季所發生的事和演出,資料極為詳盡,絕對是不可多得的歷史見證。


書寫音樂發展

隨著時代變遷,香港音樂文化累積一段發展歷史,香港藝術發展局在1995年成立後,為了整理本土音樂發展,多次提出相關的資助計劃,促使宏觀式音樂研究和書寫。例如朱瑞冰編撰的《香港音樂發展概論》,就是藝發局在1995年擬定的五年策略計劃的成品之一,邀請八名樂評人和作曲家撰寫專文,就不同範疇如音樂教育發展、版權制度書寫。


同是藝發局資助,由周光蓁撰寫的《香港音樂的前世今生——香港早期音樂發展歷程》(三聯書店,2017年)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書,兩萬多字的緒論敘述1930至1950年的香港音樂發展,此外還有12名樂壇前輩的口述歷史,以及邀請多位專家撰文,填補香港早期音樂發展紀錄的空白。


除了由藝發局資助的研究紀錄計劃外,有些作者也因自身的興趣而進行相關的書寫,例如劉靖之便先後在2013年和2014年出版兩本《香港音樂史論》(商務印書館,2013及2014年),第一本紀錄粵語流行曲、嚴肅音樂和粵劇,第二本紀錄文化政策和音樂教育。


捍衛中樂文化

中國音樂跟香港一直關係密切,然而在殖民政府管治下,香港深受西方文化影響,令音樂文化出現「重西輕中」的傾向,這現象令不少「中樂人」深感不忿,部分人更著書,立志以文保存,譬如哈佛大學音樂學博士余少華的《樂在顛錯中》(牛津大學,2001年),雖然副題為「香港雅俗音樂文化」,但主要是以中樂角度出發,疏理出傳統音樂在雅與俗的領域中的發展,更勇於指出它是如何被扭曲誤用。事實上,余少華在前言中說明著書的源起是受邀評論譚盾為慶祝香港回歸而作的《交響曲1997:天、地、人》,發現當中用了戲曲《帝女花》中的〈香夭〉與電影《不要哭!南京1937》的配樂,引發對時空交錯的思考和對編鐘、寶鼎的研究。數年後,他有感「香港的本土音樂……發生過、存在過已值得一記」,於是另寫《樂猶如此》(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5年),先介紹中國音樂,再書寫香港的中國音樂。而且此書是中英對照,讓外國人都能認識中國音樂。


1981年移居香港的樂人吳贛伯的著作《二十世紀香港中樂史稿》(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14年),開宗明義是「獻給忠於中國音樂史,並以捍衛中國音樂傳統為榮的人們」,全書覆蓋範圍極廣,由傳統音樂在港發展、個別作品、中樂書籍介紹、各中樂團的成立、到音樂教育、唱片、宗教音樂、音樂活動等均有提及,儘管部分章節較短,在勾勒香港中樂史方面有重大貢獻。


紀錄數碼化

科技的進步讓紀錄不再局限於文字,特別是大數據的應用興起,讓歷史保存有新的方式。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出版的兩冊《香港古典音樂年鑑》(20142015年),除了有書(首本為實體書,第二本只有電子版),亦輔以數碼資料庫,將一整年收集到的音樂會資料悉數上傳,不但方便查閱,還可顯示某音樂家該年度其他的演出,或某曲目在哪些音樂會中被演出,這些都是傳統紀錄方式無法做到的。


「年鑑系列」是藝發局的資助計劃,值得注意是音樂年鑑是眾多藝術項目中最後推出的,原因不但是音樂會數量眾多,如何定義古典音樂會也是一個挑戰。藝發局在兩本《香港古典音樂年鑑》的資助完結後,連同其他年鑑系列改為「概述」,以專文形式紀錄和分析業界的現象和狀況,做法有如「開倒車」,回到以往的紀錄方式。更可惜的是「香港音樂概述」最後無人成功申請。及後藝發局再改為「香港音樂發展專題研究計劃」,執筆之時還未知結果,但計劃不再規限特定年份,亦容許申請者自訂研究範圍及專題,本質跟年度性的年鑑相去甚遠。


圖片3

《香港古典音樂年鑑2014》數碼資料庫(網上截圖)


特殊個案一:皇都戲院

上文提及的主要是以文字作為保存方式,以及新興的數碼化處理,以下介紹的是一個以空間作為保存方式的特殊例子——皇都戲院。


位於北角的皇都戲院前身是1952年建成的璇宮戲院,對很多人來說,那是一個商場和桌球會所,其實創辦人歐德禮(Harry Odell)當年採用以商養文的方法,經常邀請世界級音樂家在璇宮戲院舉行音樂會,令該處成為香港大會堂落成前最重要的音樂表演場地,十分關心璇宮戲院的樂評人朱振威更撰寫多篇文章,介紹曾在璇宮演出的重要音樂家。


2017年古物諮詢委員會確認皇都戲院為一級歷史建築[1],翌年新世界發展申請強制拍賣皇都戲院,並在2020年成功收購,令社會十分關注新世界會如何活化這座極具歷史意義的建築。雖然未知具體的重建方案,但新世界發展行政總裁鄭志剛已表明要「令皇都戲院重生,讓這座古蹟重拾生命力,成為香港下一代的文化綠洲」[2] ,早前在進行復修工作前,新世界特別舉辦名為《尋找你我他的皇都》的體驗活動,讓市民入內認識皇都的歷史,當中當然少不了音樂這部分。


1959年,「指揮帝王」卡拉揚帶領維也納愛樂樂團來港,於銅鑼灣利舞臺戲院首演,絕對是香港音樂史上重要的事件之一,可惜現時利舞臺成為商場,已完全失去昔日留下的空間記憶,但願皇都戲院不會重蹈覆轍。


圖片4

位於北角的皇都戲院(網上圖片)


特殊個案二:以藝存樂

另一種特別例子是用音樂會方式來保存歷史。其實在古典音樂界這不是新鮮事,每年都有各種藝術家紀念音樂會,例如某作曲家的作品專場,從而讓觀眾認識他的事蹟。但隨著近年本土意識興起,這種「以藝存樂」的對象開始從個人轉而香港歷史,譬如從事音樂研究和演出的組織「樂氣」在2019年舉辦《我和我的璇宮》,配合「探尋油麻地和北角本色」展覽,邀請朱振威撰寫文本,由飾演Harry Odell的演員John Guest口述介紹璇宮戲院的歷史,並現場演出數首曾在璇宮演奏過的樂曲。


近期最矚目的「以藝存樂」例子首推《我們的音樂劇》。它由作曲家高世章擔任音樂總監及策劃,從1970年代到2020年的本地原創音樂劇中挑選多個選段演出,由香港小交響樂團伴奏,演出不但展示了一些劇照,場刊更附有香港原創音樂劇列表,彌足珍貴,令演出仿如回顧本地原創音樂劇發展史,加上演出正值表演場地剛解封,格外吸引,而且演出水平高,所以引起很大迴響,很快便加場「添食」,那次更有表演者之一張國穎出版「我們的原創音樂劇」樂譜,精選25首本地原創歌曲,讓更多人認識。


保存的困難

雖然保存音樂歷史的方式越來越多元,但面對的困難似乎越來越大,主要的困難來自兩方面:缺乏紀錄人才和平台。要進行歷史保存當然需要有人去紀錄,筆者曾與一名在主流報章任職多年的文化記者傾談,對方慨嘆香港文化記者「買少見少」,現在於副刊工作的記者多是「抄稿」,不認識文化,遑論能寫出具深度的文章,難怪有前輩笑說他們可能是最後一代文化記者。


早前資深樂評人周凡夫忽然離世,他本身已是一個「資料庫」,多年來筆耕不輟,寫過很多傳記、紀念刊,上面提及過的不過一小部分,在紀錄音樂歷史方面功不可抹,他的離去是樂界一大憾事,絕對無人能代替他遺下來的空缺。


至於平台方面,傳統報紙越來越少,就算是現存的,文化版或副刊也逐漸萎縮,新興的網絡媒體又不見得有替代品,對文化關注較多和有影響力的只有《立場新聞》,獨力難支,絕非健康的文化媒體生態。


撰稿時,出版逾三十年的《美樂集》也宣布停刊……


結語

近年在本土思潮的影響下,香港人對本土歷史的關注逐漸提高,加上政治事件的催化,讓人有感保存歷史的重要。本文從五十年代開始,論述以報章為主的音樂紀錄,及後出現音響雜誌這種音樂專業刊物,不但成為當時樂迷接觸音樂資訊的最佳途徑,也是很多重要音樂家和樂評人發表文章的平台。部分樂評人在累積了一定數量的文章後,將其集結成書,既是個人文集的整理,也是在疏理香港樂壇紀錄。各個音樂組織發展與本地音樂發展息息相關,它們的紀念刊物可提供另一個視角看業界的變遷。1995年香港藝術發展局成立,透過資助計劃,促成不少有系列而宏觀的發展論述,當然同時不乏個別人士因興趣而著書立論,這些都是香港音樂發展的重要紀錄。隨著科技發展,保存的方式也越趨多元,特別是數碼化紀錄,不但能讓更多人能查閱,也能做到過往不能做到的事,相信這會成為未來歷史保存的大方向。


以上是筆者初次嘗試勾劃本土音樂保存歷史,可是礙於研究時間與篇幅所限,立論難免粗疏,能提及的重要人物和書籍也不過是一鱗半爪,事實上單是筆者桌下還有《閻惠昌傳》(周光蓁,三聯書店,2013年)、《美樂.人生》(周凡夫,三聯書店,2004年)等書未能一一介紹。筆者期望此文能擲磚引玉,讓更多人一起參與研究。正如筆者相信,歷史是由眾人一起創造,保存歷史自然不可能單靠一人之力去做。


後記

受邀稿時正是周凡夫過身之時,這種文章亦正是他的專長之一,因此落筆之時忍不住去想如果是他寫的話會是怎樣,仍自覺不會比得上他。不過斯人已逝,我們只能盡全力去填補他離去後的空缺,這才是對他的最大尊重與致敬。


將此文獻給尊敬的前輩周凡夫先生。

圖片5

歷史是由眾人一起創造,保存歷史自然不可能單靠一人之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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