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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音樂動真情


(原刊於Artism Online 9月號:http://www.iatc.com.hk/doc/75406?issue_id=75392

「而請相信,藝術和人情不同,只要你真心愛音樂,音樂也就一定愛你。」

「若有愛,又有甚麼不能理解呢?」

相信很多香港人跟筆者一樣,對焦元溥的認識,始於他的文章或著作。以上兩句節錄自他的《樂之本事》,單看這兩句,已能看出他是一個很感性的樂評人。雖然他是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音樂系博士,但他的文章沒帶有那種學者的權威式語氣,反而在字裡行間流露一份親切感,同時不失批判性。以他的文章〈腳踏實地方能凌波御空〉為例,就是先從自己如何被芭蕾舞迷倒,引伸出推廣藝術的不二法則,行文語調輕鬆,令人讀得很舒服。

對於自己的寫作風格,他認為只能從寫作中學習:「有時候可能寫了一篇文章,結構內容都好,但讀者讀起來就是覺得跟他們沒有關係,那篇文章就會像放在玻璃櫃一樣,隔離於讀者。如果想文章跟讀者有溝通的話,就要多思考,有些人天生有這種能力,有些人要靠後天的磨練和思考,我也不知道自己屬於哪種類型,無論如何,只有寫出來才曉得。」除了從實踐中學習,還得有良好的態度,需要有不斷學習的心態,去掌握文章的節奏,來跟讀者說話:「就像指揮,他們在家中指來指去是無用的,必需跟樂團合作才有用,對他們來說上台就是練習,練習就是上台,很多好的指揮每次的準備都非常投入,我覺得評論人都是一樣,態度上要戰戰競競一點。」

永遠寫不完的書單

焦元溥就是這樣從十五歲開始寫樂評,邊寫邊學習,直到2005年,他推出一套三冊的《經典CD縱橫觀》。對他來說,這套書其實是一次將自己過往的文章整理回顧的階段,當中有三分二是舊文章。問他覺得自己的第一套書如何,他回答:「可以更好,但字數太多,我也不會有心力去修訂它」。這套書的銷情不算好賣,焦元溥認為是因為當中的內容太專門,但對於書的確實回響便不記得了:「通常好的反應,人家講完後我便忘記,不好的反應我會記住,但若是無道理的,我也會忘記。」

接著在2006年,焦元溥完成《莫札特音樂CD評鑑》,但原來他不想出這本書:「我很後悔,那時候受出版社慫恿,其實真的沒有必要寫這本書。」不過他還是覺得前言一定要看:「我在前言寫了該怎樣看莫札特,怎樣選CD的準則,整本書只需要看前言就夠了。我覺得很多人都認為莫札特就是很天真,我說莫札特確實是很天真無邪,但他也有黑暗、憂傷的一面,怎可能只用一句天真便算?他是神童,但他也是一位大師,一生人在作曲,寫出來的樂曲不斷進步,他年輕的作品跟後來的作品很不同,儘管風格上類似,但寫得越來越好。所以不能只說莫札特是神童,說他的音樂像天使,因為他也有魔鬼的時候,有孤單的時候,都在他的音樂裡,如果只看莫扎特一個面向,對他實在太不公平。」

到2007年,他又發表了兩冊的《遊藝黑白》,為此焦元溥走訪世界各地,包括香港、紐約、巴黎,跟五十五位鋼琴家做訪問(最早的訪問在1999年進行),寫下超過五十萬字,那時候焦元溥不過是二十九歲。「那時候我們並不覺得這套書會大賣,只是覺得它有意義才決定出書。我們當時定下一個目標,就是如果這套書在一年內能賣二千套便算成功,怎料出版一個星期後,便賣光了首版二千套。」

「我只是一個興奮又感動的見證者,把所見所聞的諸多故事記錄下來。」

焦元溥在《遊藝黑白》的封底如此寫著,他用「信客」來解釋作為見證者的工作:「從前交通不便,鄉村裡的人會找信客把信交給外出的遊子,或是遊子找信客送信回家報平安。若果將老信客和年輕信客的談話記錄下來,這可會是中國地理和道路變遷的見證,因為沒人比他們更懂。可是沒有人做記錄,這些話就消失於風裡去。」

他覺得音樂家有很多故事是很值得被紀錄下來,特別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故事,應該被人知道。但音樂家不是作家,不會把那些故事記下,所以焦元溥決定自己親手做記錄:「譬如說我剛聽了一個新故事,是鋼琴家Jean-Efflam Bavouzet跟我講,他剛在台北彈奏Pierre Boulez的《第一號鋼琴奏鳴曲》,我問他關於向Boulez請教如何彈奏此曲的情況。Bavouzet說那天他跟Boulez學習這樂曲,又傾談了很多音樂的事情,當二人在地鐵站道別時,Boulez竟跟他握手道謝,Bavouzet覺得很奇怪,為甚麼我向Boulez請教,反而是對方向他道謝。他後來更親眼看過Boulez在演奏廳內跑上樓梯,為的就是向燈光師道謝。」

「原來很會直接批評別人、讓人感到一身傲氣的Boulez竟有這樣的一面。而且Boulez還感染到Bavouzet,只要有可能的話,Bavouzet每一場音樂會完結後會跟所有人道謝,他說是Boulez令他記得要向所有人道謝。我們曾為他辦音樂會,這點我可以作證。」焦元溥認為這些故事應該所有人都看,若沒有人寫下來是很可惜,所以只要他聽到這樣的故事,就想保存下來:「所以書永遠寫不完。」

確實,焦元溥的書好像永遠寫不完,在這幾年間他又完成了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樂來樂想》、談論鋼琴詩人蕭邦的《聽見蕭邦》和古典音樂入門書《樂之本事》,現在他心中還有好幾個新書計劃:「過多兩年就是《遊藝黑白》出版十週年,我想在那時候出新版本,既會為部分舊訪問加新內容,也會有新的鋼琴家訪問,我想訪問的數量應不少於八十位,字數共八十至九十萬字。所以如果我真的要完成這本書,明年會非常辛苦,眼睛要完蛋了。」

除了自己的強項鋼琴音樂外,焦元溥還想為自己其它的興趣和愛好來寫書:「我有兩個很大的計劃,不知何時才能完成。第一個是歌劇書,我聽過的歌劇超過三百套,有很多的心得。我覺得歌劇沒被好好的介紹,現在大家聽到的都是那些東西,非常可惜,所以我有種使命感,很想用我的方式來介紹,而不是那種傳統古板的方法。我已經把書本大綱打了出來,但不知何時能夠完成。」

他的另一個計劃是文學音樂書:「譬如說《基杜山恩仇記》,當中有三個歌劇場景,為甚麼是那幾個場景?可不可以換成其它歌劇?其實是有原因的,跟當時的史實有關。又例如村上春樹,為甚麼是那些曲子?一般讀者都是看過便算,不會知道原因,我作為一個讀者,就是想告訴大家我覺得他是如何運用音樂。」

出過那麼多本書,焦元溥認為寫書對古典音樂有兩種意義。「有一些書是推廣古典音樂,像《樂之本事》。特別是我做了多年的演講,聽過很多想也沒想過的問題,發現原來很多人因著不必要的障礙而不敢聽古典音樂,我希望大家讀了我的書後可以放下那些莫名其妙的執念。」第二種意義是增強讀者的能力:「有些書我是不太理會讀者,例如是《聽見蕭邦》,我沒把它寫得很平易近人,而是較專業的,當然也是一般人看得懂的程度,不是那些和聲分析。我把書寫得比較難,而且是網絡上找不到的知識,就是希望讀者能努力掌握那些知識,當他們看懂後,對蕭邦的認識也會加深。」雖說《聽見蕭邦》寫得較嚴肅,但也賣出一萬八千本,連另一間出版社的編輯也在「葡萄」地罵為何一本第一章之後完全看不懂的書,竟能賣了一萬八千本。

「音樂導遊」焦元溥

香港的朋友認識的焦元溥是樂評人、作者、電台節目主持人,但不是很多人知道他還是一位導遊。「在2010年,我工作的台中古典音樂台組織了音樂旅行團,想要服務聽眾這樣子。我們這時候想去看蕭邦鋼琴大賽,旅行團順利成章的成為蕭邦之旅。我們先去法國看蕭邦的墓、他住過的地方和博物館,然後去波蘭看比賽、看他的住所,整趟旅程都是蕭邦,完全沒有購物的時間,當然還會看歌劇和聽音樂會。」

由於那次旅行團辦得很成功,自此其它組織開始仿效,找他作音樂導遊,單是2015年,焦元溥已先後要帶三個旅行團,去德國、俄羅斯(主要看柴可夫斯基大賽)和意大利(主要去米蘭看歌劇和世博)。旅行團的行程相當緊密,例如上年的薩爾斯堡與琉森音樂節十天旅行團,共去了十個城市,參觀巴伐利亞國立歌劇院、Mariendom、Bahnhofstrasse等景點,又看三場音樂會,包括在薩爾斯堡看歌劇《玫瑰騎士》和杜達美(Dudamel)與維也納愛樂音樂會、在琉森音樂節欣賞波里尼(Pollini)與尼爾森斯(Andris Nelsons)音樂會(詳情可參考此網頁)。

這些旅行團所費不低,因此參加者年紀較大,當中有些人更是焦元溥的演講聽眾。而參加人數不能太多,約二十人左右,因為音樂會門票,特別是熱門的比賽和音樂節尤其難買。

面對不同的參加者,焦元溥最欣賞的是他們對音樂的熱情。「譬如是剛過去的柴可夫斯基大賽,大家為了捧曾宇謙的場,都願意放棄晚餐,令我蠻感動的。他們真的是為音樂而去,例如台灣一般人不喜歡去墓地,但我帶旅行團去墓地參觀作曲家的墓,他們都願意去,會向作曲家獻花致敬。」由於旅行團的性質明確,參加的愛樂者性質自然也很類近,交流起來特別投契,而且在旅行團認識過後,彼此又會在音樂會中碰上。

雖然音樂導遊的工作並不輕鬆,但當中也有好玩的趣事。「乘車時我會在車中說話,有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車程很長,那我還是不停地講,忽然領隊跟我說不用再說了,原來大家都睡著,所以我也去睡一回。」

有關係就有關係,無關係就無關係

焦元溥一直浸淫在古典音樂的世界中,本以為他會覺得古典音樂跟現代人牽著一條看不見的紅線,成為我們不得不聽古典音樂的原因,怎料他竟說古典音樂跟現代人「有關係就有關係,無關係就無關係」:「我在大學演講時常常碰到一些聽眾走過來說他已經聽了好幾場音樂會,但還是對古典音樂沒甚麼感覺,問我該怎麼辦。我說那你不要聽了,因為可能你真正喜歡的是現代舞,那麼你把時間花在現代舞上的話會更快樂。」

話雖如此,焦元溥仍深信人是需要藝術的,正如他在《樂之本事》如此寫道:

「但我仍然固執的相信,人會喜愛藝術,而且必會喜愛一種藝術。」

他覺得人是會被一種藝術打動,如果你喜歡古典音樂,那麼你可以在音樂中感受到作曲家的情感,這些情感是共通的,而非只屬於該時代的人才能欣賞到,正如Monet的《睡蓮》,它不限於給那時代的法國人欣賞,而是所有人都能欣賞。但若然你喜歡的不是古典音樂,他希望你能盡快找到你喜歡的藝術,可能是舞蹈、可能是小說、可能是電影,只要找到喜歡的藝術,你的生活會更實在。

「沒有愛,音樂不會存在」

跟焦元溥相處交談,不難發覺他真的很愛音樂,筆者記得去機場接他,甫一登上的士,他逕自說起早幾天看柴可夫斯基大賽的情況(他是在該天從俄羅斯經南韓回到台北,先幫國家交響樂團做講座,然後再飛來香港出席「重寫我城:評論的十二種未來式」)。筆者把香港管弦樂團的新樂季節目手冊送給他時,他立刻拿來翻看,當他看到Maxim Vengerov時,忍不住叫了一聲;當他發現港樂把Gershwin譯作歌舒詠時,更失笑起來:「原來你們翻譯作歌舒詠。」後來更在個人facebook上提及,說覺得這個譯名很有趣。

即使是訪談,焦元溥總會說回音樂。聽著他說Massenet的歌劇Thaïs和Esclarmonde之所以不常上演,是因為非常難唱的時候,他的面上是掛著微笑的,實在不難感受到他是如何打從心底裡熱愛音樂。問他最喜歡的國家是哪個,他說只要有音樂會的地方他都喜歡。焦元溥對音樂的狂熱程度在他於倫敦留學時表露無遺,竟能在一年間聽一百三十八場表演。「我最高的紀錄是十四天內聽十二場音樂會,其實那是蠻累的,但只要聽到音樂演出我就開心。有一次本來要跟教授開會,但因為那星期有太多音樂會,所以我要求改為下星期,我還說會想辦法聽少一些,怎料教授竟說『Why? It’s part of your education.』所以我慶幸自己遇到很容忍我的老師。」

就算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也要讓路給音樂。「有時我會收到一些推銷理財計劃的電話,以前我也會跟著比較那一個較好,但後來覺得很麻煩,如其花時間比較,倒不如聽多張唱片。若我要賺錢,我可以寫多文章,講多場演講,那我會更開心呀。」

「你會知道他下筆時絕對動了真情,而我也深深被他的文字感動。」

以上是焦元溥為英國作曲家Henry Goodall的新書《音樂大歷史:從巴比倫到披頭四》(The Story of Music)寫的序言的其中一句,其實用這句來形容焦元溥,也是最貼切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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